我看見,一個天堂島我看見,一個天堂島文/胡晴舫夏日寂靜午後在羅馬尼亞,一對吉普賽姊弟正在玩耍。他們不知從哪兒搞來一副老舊的手銬,先是姊姊掛到弟弟手腕上,然後是弟弟銬住姊姊,拉著她遊街。兩個小孩玩得開心,發出宏亮笑聲,從街頭響到街尾。我拿起照相機,喀擦按下快門。他們起先楞一下,馬上繼續互銬,在我前後追逐嬉戲。爾後,乾脆唱起歌來。他們的眸子閃亮,神態可愛,逗樂了我這名意外路經他們尋常日子裡的旅人。拿起鏡頭,又拍一張。似乎受到鼓勵,他們越唱越大聲,腳步越踏越有章法,甚至踏出一種新穎舞步,房屋出租即興為我演出一場街頭兒童劇。 照相機再度拿起。悟到一件事。決定放回口袋。我摸摸孩子的頭,跨過他們,轉到另一條街後。 他人的眼睛,有時候讓被觀看者意識到自身的存在,感到一種必要矯作的需求,在不自覺情況下,做出表演的情態。因為旅人的闖入,提示了觀眾的出現,剎那間,彷彿從頭頂打了一盞水銀燈,當地人個個搖身成了舞台上的演員。 好比,在外國人面前,一個台灣人常常不得不扮演中華文化的代表。因為,我不再是「我」,一個單純個體。「我」是一個抽樣。透過這個抽樣,那雙旅人眼睛希望體認一個社會或文化的發展售屋網軌跡。我的一舉一動,不會成為他們認識「我」的根據,而是一個活生生的文化證據,使得他們能夠理解「一個由黑頭髮黃皮膚種族所建構的五千年古老文明,及其現代文化風貌」。 我不是我。我是一個演員。他們來看戲,時間不多。一天、三天、二十天的旅行期限,是我的舞台表演時刻表。 上演戲碼的文本或許是由當地人主導,解讀脈絡的方法卻隨旅人心智與他自己的文化位置而多變,延伸出新的意義。原本碧綠海洋在峇里島是一個自然甚至單調的景觀,經過旅人的歡呼,成了天堂的象徵;編竹織布對峇里島人來說是一項簡單的生活技能,新成屋習慣成衣工業的旅人流下眼淚,宣稱這是人類文明藝術創造力的證明;在流出泉水的竹筒下進行戶外沖涼是洗滌身體的方式,到了浪漫多情的旅人眼裡,看出峇里島人的伊甸園血統。 毋寧相信,一開始,峇里島真的是一個天堂島。人民勤勉,文化深厚,自然優美。一個外來旅人進入,尾隨更多旅人。旅人帶來的不只是他們自身對他者文化的好奇,對增廣見識的渴望,或純粹休閒的需求,旅人也帶來本身的文化價值、不同的生活追求,和他們社會的文明形式。這些無形的文化互動,價值上的分享與參考,讓旅人有所收穫,也往往成了當地人回頭評土地買賣斷自己文化的標的。 那雙外來者的眼睛,對當地文化的不同部分發出讚許或鄙夷,敏感的被觀察者接收了訊號,從旅人眼眸中的倒影認識自己。如同一個演員從觀眾的反應,去揣摩自己的表演效果。 一些有馬戲團潛力的當地人,從中看出優厚報酬的可能性,立刻被教會了一件事:別人既然想要看戲,那麼,就演給他們看吧。 為了確保旅人看到他們想看的天堂島,一些峇里島人如同熟練的商業劇場經營者,挑出最易認、最膚淺、最討好的文化符號,大量製造,組合出必定賣座的戲碼,全年無休上演。島嶼上充斥廉價的原始情調。即使,一個世紀仲介網來的觀光收入已經讓峇里島成為印尼最富庶省分之一,遲來的旅人還是不會不看到註明戶外沖涼設備的簡陋民房出租,古老神像的大減價販售,和滿坑滿谷強調最傳統手工作出來的藝品。 一下飛機,就有人獻上雞蛋花做成的花圈;前往海關前先欣賞一段峇里島歌舞;站在行李輸送帶前,聽得「歡迎來到天堂島嶼」的語句,以最爽朗開心的聲調,在機場各個角落此起彼落響起。走在路上,當地人不斷不斷不斷對著你微笑,直到你以為自己褲襠的扣子掉了,並在空氣中嗅得一股偽善味道。 你因此脾氣變得很壞,對每一個前來搭訕的當地人都疑神疑室內裝潢鬼,猜測對方只想掏空你的錢包。他們還是對你微笑。旅遊手冊上寫著,「盡情享受峇里島人民的好客性格。」 站在酷答鎮街上,這個鎮是峇里島上最多觀光客的據點。觀光客們個個赤身露體,屣著嘻皮拖鞋,一面揮汗,一面互相抱怨觀光業如何糟塌了峇里島純樸風情。 「這是因為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破壞了旅遊文化的樂趣!」一個法國人憤慨地喊。他的眼睛在強烈陽光下瞇成一條細縫,仍因情緒激動而閃閃發亮。「這不是我想看見的峇里島!」 「你想看見什麼樣的峇里島?」 他遲疑了一下,隨即口氣很堅決地說,「我來這裡之前,我想要室內設計看到蔚藍的天空,細白的沙灘,友善的人民,古老的寺廟,傳統的文化和許許多多手工藝品。我還想買一個皮影戲的皮偶回去……」他停住,自己笑了。我們正站在一堆專賣皮偶的店門口。 旅人的眼睛,點石成金。 很久很久之後,我才學會欣賞一些不為旅人眼睛存在的城市。我的智慧逐漸足夠理解旅人的眼睛是一天、兩天或二十天就會結束的狀態,當地人的生活卻是一輩子的事情。他們不應該為了陌生人好奇窺探的私慾而活,他們應該為自己和其子孫而活。他們應該根據他們的需求來打造拼裝他們的城市,而不是為了旅人的眼睛勉強築出不適系統傢俱合生活的空間,只為了擺姿態表演。 「韓國最難玩了!什麼意思都沒有。」在我出發前一天,一個朋友寫電子郵件給我。 我在漢城逛了兩天,的確很快就把整個城市所謂的景點拜訪完了。第三天開始窩在旅館裡寫稿。每天,我出去散步,買生活必需品,把鄰近一家咖啡廳當作我的臨時工作地點。路上許多人以韓語跟我問路,因為他們無法從外表分辨我是個外國人。我很高興。這表示我完全融入當地的生活情景,也成為自己旅行的背景之一。我甚至可以想像自己在這裡生活工作的可能性。 我想起另一個對旅人極不友善的城市,紐約。所有去紐約商空設計觀光的朋友都大失所望,而住過紐約的人卻沒一個不覺得紐約才是他們真正的家。 我喜歡這種不理睬旅人身份的城市。當我在該城市街道上散步時,覺得自在,可以呼吸。那些當地人自顧自地工作上學、購物,站在街邊說話,帶孩子散步,坐在餐廳吃飯,電車上讀報紙,掃地倒水,迎著日出、送走月落,旁若無人地紮紮實實過他們的日子,活出一股高貴尊貴的生命態度。讓我感動。 文化是優美的,傳統是迷人的,然,當這些抽象價值走出博物館的厚玻璃櫃、活生生在俗世的大街小巷具體而現時,它脫離了知識的沈重,成了生命中真實可觸的樂婚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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